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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9 江山如画(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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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将张家的请罪书摆到明面上之后,朝廷中的反应既在如瑾意料之外,又在她的意料之中。

结果是没人反对。

与年前讨论立后的时候不同,这一次再没人帮着张家说话了,而且还出现了不少替如瑾请求长平王早点定位后宫的人,将如瑾一分好处夸到十分,不但列举去年几次风波里她的作为,说她是古今难求的贤良辅国之人,还提起她未嫁的时候来,说她在青州时就“贤名远播”、“彪炳一方”。

长平王捏着最夸大其词的折子好笑,“原来你还有这么多好处,深闺未嫁之时便如皓月辉照天地了?”

如瑾疑惑地接过长平王递来的折子。

他在国事上并不回避她,偶尔也会拿奏折之类的给她看,所以如瑾踏踏实实从头到尾看完,之后也是忍俊不禁,“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女子在闺阁之中远近闻名,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就是有古怪。这些言官的确该整一整了。”

整日见风使舵盯着上头,寻着机会就要搏一把前程,这种人还做什么言官,哪有真正为国为民的心思。

长平王笑道:“倒也不急于一时,我看这份折子写得不错。”

如瑾将折子扔回给他,转身抱儿子去了。

朝廷上的事她不操心,那是长平王的天地,他暂时留那群谄媚之人定有道理,她现在只一心一意照顾孩子。

最该她操心的正侧之位已经定下了,还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孩子们太小,以后日子长着呢,她慢慢将他们养大,逐渐将势力培植起来,在长平王或者孩子和亲人们有需要的时候出手帮一把,便足矣。

不过,关于张六娘,如瑾还是让吉祥带着藤萝等人走了一趟。

张家的请罪书没有起作用,但张六娘这个人怎么安置,日后该让觉远庵怎么管教,或者还要不要继续让她留在那里,总要看看她的态度再做打算。

吉祥手臂受的箭伤刚好不久,在家养伤时彭进财待她很好,体贴周到,无微不至。她自小到大都没被人这样照顾过,背地里感慨了好久。想起已经过世多日的昔日同伴如意,越发庆幸自己当初跟了如瑾的决定,也更感激如瑾。

所以领命去觉远庵之前,她事先着人和庵里的姑子仔细打听了一番,务必要将这趟差事办好。

不过打听出的结果却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张六娘近日根本没有异常的举动,除了那次给家里送信,其余时候都是按部就班地做事做活,学佛的进展也很快,专心致志,比有些进庵多年的人做得都好。

如果不是跟家里联系,大家还都以为她从此一心向佛,远隔红尘了。

“难道又像以前在府里似的,许久按兵不动,憋着什么坏?”吉祥纳罕着,带着一众人叩响了觉远庵的山门。

为了不妨碍庵中的正常修行,待客的女尼将她们引到后头一处独门小院,已经名叫“忘缘”的张六娘正在院中候着。

初时她背对着院门,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扫帚,缁衣圆帽,在春天微带凉意的晨风里扫院子。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却是春意刚至,墙角两溜野花开得绚烂,院中的青石砖缝里也有绿油油的杂草冒出来,一切鲜嫩得可爱。

在院中孤零零扫地的女尼就像山水画里的人一样。

吉祥最初进院时还看了那背影一眼,生出一种山中修行也不错的感觉。直到引路的女尼叫了一声“忘缘”,张六娘停了扫帚回过头来,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呈现在众人面前,吉祥才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张六娘瘦成这个样子。

因为女尼们身上还穿着薄棉衣服,刚才看背影倒还身形正常,及至看到了脸,才发现张六娘几乎是皮包骨头的样貌了。

若不是眉眼还有昔日的模样,也知道“忘缘”这个名号,她几乎不敢认。好在长年做大丫鬟练出了沉稳气度,惊讶只一瞬划过眼底,她很快恢复正常神情。

后头跟着的藤萝等人却相继惊呼出声。

“王妃……不,主子……”藤萝迟疑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张六娘的脸。

张六娘朝她笑了笑,“我现在叫‘忘缘’,也不是你的主子了。”

藤萝身后的丫鬟婆子和内侍们全都露出惊容,看看昔日的主子,又看看吉祥,犹疑不定,也有些惧怕和忐忑。

张六娘将她们每个人都打量一番,然后转向吉祥问:“今天来此,是要做什么?”

吉祥也认真打量她。

眼前的张六娘和离开王府时大不一样,变瘦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神情举止有了脱胎换骨一般的改变,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吉祥还记得她在王府最后那段时光里的刻薄,狂躁,咄咄逼人的冷笑,以及生人勿近的寒冷。

可现在,她却看上去很平和,一身朴素的衣服,一把木杆的扫帚,站在杂草斑驳的院落中央,比那个引路的女尼更像出家人。

如果不是之前和家里的联系,以及那封让出正室位置的信,就要让人错以为她已经是方外之人了。

“忘缘师傅,我这次来,是代主子问问你,像之前给家中送信那种事,以后还会不会有了?”

吉祥开门见山,张六娘笑着说:“既然叫我佛门的名字,怎么又谈起俗事?”

吉祥也和她笑,“难不成,还要叫你一声‘王妃’,你才肯与我好好说话么?”

“那倒不必。”听到“王妃”两个字,张六娘的眼底闪过一丝怅然,笑容也减淡了几分,“这个称呼,从来就不曾属于过我,在府里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假王妃,到了这里,我又图这虚名做什么。”

吉祥索性也不跟她纠缠称呼,径直问,“那么,送信回家的事,你打算解释么?”

引路待客的女尼轻轻施礼,转身离开了院子,并将院门关上,将张六娘和王府的人单独留在了这里。显然,觉远庵并不愿意沾染麻烦。

张六娘目送那女尼出去,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也不知是嘲讽别人还是嘲讽自己。

然后她对吉祥说,“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既然是你来,又将我陪嫁进府的所有人都带了过来,那么我便知道——这一趟,大概是王府要和我做个了断了,是么?”

吉祥说:“她们毕竟是你的人,我家主子随手就能打发了她们,但你既然尘缘难断,听听你的想法也好。”

“我还有什么想法?”张六娘将手中扫帚放在了地上,双手交叠在腰间,下巴微微抬起,仿佛又恢复了昔日做王妃的样子,端庄而高贵,“你那主子不是让我给想法的,是让她们彻底对我断了念想,也让我对她们断了念想罢了。我就不喜欢她这个做派,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不明说,背地里心思太多。”

吉祥便冷笑:“这话说得奇怪。我们主子可从来没怂恿底下人往王爷跟前凑,也不会暗地里送什么樟木檀木的箱子。”

张六娘比吉祥更显嘲讽,“那些过去的事,还提起来做什么。”

关于那些往事,夜深人静难以入睡的时候,她也曾反复想起。想来想去,最后也只得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她所有的手段,都是从小耳濡目染,从母亲和姑姑等人身上学来的。可是,长平王和她的父亲、皇帝姑父全都不一样。

他好像和其他男子都不一样。

可她却用了寻常妇人在内宅安身的办法。

所以注定一败涂地。

许多念头,还没兴起就被掐灭了。许多法子,刚起个头就无疾而终了。她甚至都没有和对手正面交锋几次,仿佛伶人一般,还没来得及走到台前唱念做打,只在吊嗓子准备呢,就被默默打发了出去。

回想过往,就像一场梦,更像惹旁人莞尔的笑话。

张六娘抬头看了看春日里淡蓝色的天空。山中岁月,这是她后半生的一切。她一点也不想做笑话给人看,给人念叨,给人鄙视。如果红尘无可留恋,庵堂一方小小的天地,佛经和檀香,倒真得是倚靠和寄托了。

“藤萝,云芍……”她一个一个叫出昔日陪嫁的名字。还有一些底下的杂役,她只是看着眼熟,忘记了她们的名字,“你们今天出了王府,就再也回不去了,知道么?”

她问她们,她们却懦懦不敢接话,大半都用眼角余光去瞟吉祥。

就连昔日近身的藤萝都不肯走到她跟前来。

张六娘就问她,“你是怕我,还是怕蓝氏?蓝氏既然留了我的命,又怎会害你,而我也没心思更没力气杖杀你,你怕什么。枉你还跟了我一场。”

藤萝想起当日无辜被杀的香缕,就更不敢接旧主的话了。

张六娘脸色冷了几分,“琅环。”她叫藤萝昔日的名字。

藤萝却有点愣,仿佛一时没适应旧名。

张六娘脸色更难看,“你忘了早前的名字,也忘了我,忘了你自小长大的安国公府。近来在王府好过么,是缩在一角,还是上赶着巴结需要你用名字避讳的蓝如瑾?”

藤萝缩着头一声不出,其他奴仆也都垂头,怕被旧主看到自己身上似的。张六娘盯着她们扫了几眼,胸中升起的邪火一瞬间突然就熄灭了,感觉有点虚脱似的无力。

“你们知不知道,蓝氏将你们送到这里来,就是要我一句话。我让你们生,你们便可生,让你们死,最后你们死不了,但也不会好过。这样,你们还要避着我,不和我说话么?”

没人搭腔。大家全都死死低着脑袋。

张六娘闭上眼睛,须臾又转过了身子,用后背对着众人。

吉祥看见她肩膀在微微发抖。好半天,才听到她声音虚淡地说,“你走吧。回去告诉你主子,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王妃张氏,也没有安国公府的六小姐,只有觉远庵的女尼忘缘。至于你带来的这些人,与忘缘无关,请随意安置。”

直到吉祥带着人走掉,她也再没和藤萝一众再说一句话。

院门在身后再次关闭,然后又打开,待客的女尼回转,提醒她若是总站着,今日的活就要做不完了。

张六娘弯下腰,将扫帚重新握在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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