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放低了声音:“我说一介五品的芝麻小官哪有那个胆子状告身为从三品的世家官员啊,若背后没有人支撑着……”她那红斑缭绕的一张脸上露出瘆人的浅笑,继而脸色一变:“可你恨我怨我,怪我独享了皇上的宠爱,一切都冲着我苏然发泄过来就好了,为难我的家人,我身后的整个儿苏氏世家,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要说报应呢,还真真轮不着我萧晗瑟来承担着,那个爱极了你的陛下,才是最想要毁了你身后氏族的主谋啊,你以为,我做的这些都逃过了陛下的法眼吗?若没有陛下明里暗里的、从默许到指使着萧氏一族取代庞大的苏氏,你天真的认为我仅凭借着美貌,会赢了陛下的一颗心吗?”萧氏不可置否的一眨剪水双瞳,泛着清波的眼里头,嘲弄更多。
萧晗瑟没有给她平缓一口气的功夫,絮絮接道:“让他放弃了你的原因,除了我栽赃陷害在你身上的证据,更多的还是你们枝叶繁茂、根深难拔的整个家族。真是傻的可怜,哪个帝王会允许一个世家垄断了朝堂?理所当然的,在萧家取缔了苏家之后,也将萧家半部的权力给瓜分出去了。这样,他才能安心啊。”她的态度冷静而耐心,将一个卷满了皇家秘密的毛线球,条理清晰的、细细将之掰出来。
夺了帝王的真心,真是痴心妄想。
苏然的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抛置在了地上,由着无数的车马、行人经过,碾压、踩踏,将她的一颗心碾磨成碎碎的粉末冰渣,抛洒在半空之中,随着簌簌秋风,一道消失在清冷寒夜里。她的脚有些没了知觉,颤巍巍向后退了两步,呆呆的怔住,一张憔悴晦暗的脸庞在微弱的灯
烛柔光下忽明忽暗,映衬着满面的蜡黄枯槁。思忖,未几,苏然清醒过来,眼神里藏着点期许,一扬脸,对着紫容的方向,拔高了声音:“她不是说,如今苏家没有官员在朝堂之上了吗,那皇上可会放过那些无辜的人。”
萧氏摇了摇臻首,接着道:“说你蠢你还真是蠢,他们姓苏呀,姓苏!皇上也会怕,苏家隐忍多年,再卷土重来,到时候皇位,岌岌可危。”
苏然的眼神呆滞着,口中喃喃:“所以……”
“所以苏家被灭族了呀,一人不剩。不对,本宫把苏贵妃给忘了,现在全京城,估计也就你一个敢姓苏了,独一无二的姓氏呐。皇上下令封锁灭族的消息,哪能让你轻易知道。”萧晗瑟一觑苏氏暗淡憔悴的面容,言语轻快,接着前头的话说道:“没错儿,本宫方才就是匡你跪拜而已,苏家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一家老小都在地府呢。你再下九泉去,也不会觉得孤单寂寞了。”
苏然的耳畔似乎有弟弟的嬉闹声徘徊悱恻,她可怜的弟弟苏谦啊,她轻轻一阖眸子,就好像看到了谦儿哭喊着不要离开姐姐的狼狈样子,又一瞬间出现了弟弟笑着,要她去做个新弹弓来,她多想放下手中的一切,逃离这座乌黑昏暗的深宫大院,离开四九城半夜弥散开来那鬼魂哭泣的声音,仓皇凄冷。而现在,苏然只是垂着双手,木讷的立在那儿,无助得看不见自己的人生前路。
“紫容,做你该做的事儿吧。”萧晗瑟风轻云淡的将大红袖袍撩起,吩咐完了在一旁安静伫立的紫容,款款起身,裙摆顺着角度旋出一个妖娆的娇花图样,她背对着苏氏。紫容从怀中掏出一小小的白瓷瓶,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一把掐住苏氏的咽喉,力气大得不像个寻常的练武女子,不顾苏氏无力惶惑的挣扎,拖拽着她,将一整瓶乌黑的药液悉数灌下进了苏氏的喉咙里去,方才收手。
连贯而来的感觉,刺得苏然的喉咙一阵火辣辣的疼,她发黄粗粝的手指伸进了嘴巴,拨弄着自己的舌头,想要从喉咙里将毒药掏出来。然而一阵连续的咳嗽让她更加难受了,不过须臾,又有一种无数细小虫子在身上啃噬着乱爬的感觉,痛楚沁入到骨子里。慌乱之间身子一软,打翻了小案,连着茶盏一道翻滚下来,冰凉的茶水浸湿了她的右手,传来熟悉的庐山云雾香味。
萧晗瑟一抬眼,瞧着她的凄凉的晚景,心里生出了淡淡的笑意,“行了,本宫也算用了点心,报答了对本宫有知遇之恩的苏贵妃。下一世,可别做个糊涂鬼。”
嗅着这股暖心的味道,她竟然生了一丝后悔,柳眉一蹙,强行将最后一点儿莫名的仁慈怜悯抹了干净,换上一副狠厉的面孔。然而苏氏的眼睛里沁出了一颗颗血珠,她的一只手蜷曲成了爪样,抓挠着满是尘埃的地毯,狼狈的姿态显得尤为可怖。不过几下便瘫倒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她还醒着,只是懒得做无谓的挣扎,由着一阵阵逐渐加深的痛苦袭来身上。
“九泉之下可要记得,是陛下的手笔,是陛下!你最爱、最信任的陛下!”
苏然的眉头揪在了一起,呈现出一个明晃晃的“川”字。她狠咬着自己薄薄的唇瓣,鲜血口脂,为苍白的嘴唇一点点上着鲜艳动人的颜色。
她痴痴的望着细雕的鸾凤的房梁,这一处长舒宫,还是当初他说要封自己为后时重新修葺的,真当是碧玉为栏,玛瑙为槛。又以花椒为漆,使得此地冬夜仍有暖意。内设铺张,精装一载,宫室华美无双。骄奢都是彼年,脑袋里屡屡晃过数年前的光影,从这一秒倒退回去,一点一滴,最终将思绪停留在此生不相负的诺言上,真真是为苏家、为她布下了好一张锦绣荣华的大网。
十五岁及笄那年,她在咸康街的主巷参与茶道之争时,拔得头筹,被冠上京城“茶娘子”的美名。同年,不同于其他人礼聘入宫亦或是选秀大典择优而入,她贵为苏氏世家的四千金,早晚是要入宫伺候的。青葱年纪的她,压下了原本唾手可得的非凡待遇,叫嚷着要与寻常秀女一般,同走选秀的法子,天真的想要寻一份千金难求的友情——成就了萧氏,得一份永固的帝王垂怜——成就了皇上的背叛,可她后来才知晓真相——若没了苏家的地位,她苏然什么也不是,凭着可堪花瓶的美貌,至多可得一个美人的位分。在脑海深处,有一段海枯石烂的记忆被粉碎,换上了一种名叫成长的东西,新颖而令她清醒。她以为在心心相印的温柔交涉下,取得了皇上永不相负的诺言,自然也能抓住了皇上的一颗心。忽然间,她反倒不那么恨萧氏了。彼年的苏然只是沉浸在一个温柔的梦里,醒不过来。
曾经,成为贵妃,得了他相敬如宾,她以为真的能成为大赵的皇后。她醒悟的那天,也是接下一纸明黄,是一道暂缓册封苏氏为后的旨意。
皇上到底还是忌惮外戚,忌惮她背后的整个家族势力,可又不好轻易的得罪了朝堂上一大半支持苏家的大臣。
为时晚矣。到底,江山更重要。有了江山,何愁美人?
她笑了笑,阖上今生绽放了纯稚的眼眸。
她想,若有来生,再没有一人,值得她亲手烹煮——清明之前的第一捧庐山云雾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