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辆独轮车,前面的木头轮子与后面的两根木腿儿,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车上空无一物,依如刚刚搜刮干净的郑家大宅。
小头目手拎一个袋子,八条腿的动物一样横走到四人面前,叭的把袋子丢到独轮车前,傲慢而奇怪问道:“别人被抄家哭天抢地寻死觅活,你们为何如此平静?”
郑家臣个头不高也不低,在人群中算是适中,尽力挺直腰杆,平静回说:“闯贼无能,坑我大河好山。国已丧,何复家为?我早看到有这天了,哭又有何用?既然你们想要,全部拿走吧!”
小头目身体一怔,目光闪烁的低声警告:“似这般眷念前朝的话,日后少说为妙。本主子不计较,不代表别人不计较尔等违逆之言。”
“怎么?闯贼败于你们之手,大好河山被你们掳去,如此无能之辈,小老百姓骂几句也不允许?”郑家臣望着脚尖回道。
小头目冷冷笑道:“骂是可以骂,主子倒喜欢用这个说话。”说着将手中长刀一横。
赵乡绅见形势不对,赶忙上前两步,宽慰小头目说:“已经交待了,所有的话事前都有交待。”说话时特意把“事前都有交待”几个字加重语气。
小头目听到赵乡绅的话,闭了一下眼睛,得意地吩咐郑家臣:“本要流放你们到宁古塔去,看在孝敬主子的份上,赏你们流放南阳府。如此幸运之事,还不快下跪感谢主子?”
郑家臣弯弯腰,并没有下跪,一直紧盯脚前不远的地方,根本没有正眼瞧过他们。
在抄家时小头目暗中捞了不少钱,已经心满意足,对郑家臣的桀骜不驯也没在意,吆喝一众丁勇哈哈大笑而去。
赵乡绅最后离开,临走前塞给郑家臣手中一个东西,叮嘱去南阳府的路上别再惹怒八旗兵。
郑家臣淡淡的道谢。赵乡绅又看一眼空空的院落才低头落寞而去。他走以后,郑家臣展开手掌,见是一张印有曲曲折折的文字,也不大看得懂,大概是放行令的意思。
人都想活着,不是所有人都有一身傲骨,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吞吐山河的气概,可以拍案愤然而起,高唱血与火的战歌抵御凌侮。
郑家臣是靠冶铁致富的商人,不想死也不想被流放,只好硬起心肠,主动驱散三百名工匠和一帮奴仆,倾家荡产托赵乡绅贿赂小头目,让他疏通上下才讨到薄薄一张纸令。
没有他的周旋,面对凶悍如厮的清军,作为一名小小的商人郑家臣也束手无策。虽然在赵乡绅帮忙下化险为夷,但郑家臣并不感激他,因为他背叛了他自己的灵魂!
郑家臣感激的只有钱,从事商贾这些年,看透了世事变迁风云变幻,有钱才能使鬼推磨。无论是谁,在钱的胴丶体面前都纷纷败下阵去,小头目和旗主不也被钱收买了?要不然一家人一定被押送宁古塔去。如今只是没收家产,去南阳府也不派人押送,等于没有被流放。而自家的财产当然不会登记在薄,大多都落入了旗主个人手中。
这钱还真是管用。
这一夜,一家人都沉默不语,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年轻的郑封双手枕在脑袋下,望着沉重的黑夜想着心事:要不了很久,这里将蛛网尘结,变成臭虫和蟑螂追逐打闹的天堂。富贵于我只是过眼云烟,纵使广厦万间也不过夜宿七尺,良田万倾也不过日食三餐。可惜大多数人都看不透看不穿,一生营营碌碌,到死也不明白什么东西才是值得流血流汗去追求。
在黑暗中郑封一直侧耳倾听,想从隔壁邻居院落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只要听到那个声音,即使万贯家财散尽也值得。可惜听了很久,隔壁一直静悄悄的,如山沉默,沉默如山。
这使他非常失望。
明天兴许可以见到那个人?自己将要离家到南阳府去了,这一别就是两地相隔天地相悬,那人不来送最后一程吗?自已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将来?那人怎会如此狠心,不见面就此决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