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表的话说到这里便嘎然而止。他抬起头,凝视着商成,等着商成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话说得有点刺耳,商成一时也不好回答。他很难一下就解释清楚打东庐谷王的必要性。就这个事情而言,他确实是有自己的考虑。这个事情已经埋在他心里很长一段时间了,确切地说,从他接手燕山卫以来,他就一直在考虑这个事情;而且,他也从来就没有和别人讨论过自己的想法。
他垂下眼睑,目光深沉地盯着军案上的一沓文书,良久才慢慢地说道:“说句心里话,我很怕这个东庐谷王……”
怕东庐谷王?郭表眨着眼睛,有点不太明白商成的意思。商成当然不可能是个畏缩避战的胆小鬼;事实上这个人的胆子比谁都大,不然也不会和三省六部打擂台,以一卫之力毅然决然地出兵草原。可是商成嘴里的“怕”字又怎么解释?是害怕么?不象;那么是畏惧?也说不通;或许是敬畏吧?可是一个大赵的将军怎么会去敬畏突竭茨的东庐谷王呢?这又实在太荒唐了……商成看出他是在琢磨,就笑道:“你就别瞎猜疑了。我就是害怕这个人而已。”
这下郭表明白了。他的脸色变得有点阴暗。很显然,商成的话勾起他的一些不好的回忆。不得不说,前年的莫干大败,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至今他都还不敢去过多地回想那些场面。和他一样处境的还有许多人,他们都参与了那场战事,也都因为那场战事而背负上了沉重的枷锁,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枷锁,也有肉体上的枷锁……商成非常理解郭表此时的心情。但是他又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这种心理上的负担和精神上的折磨,是绝不可能依靠几句空洞的言语或者喊几句口号就能消解的,只能依靠时间去冲淡,或者用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来冲洗荡涤。他同时也有点愧疚——他不该去揭开那道伤疤。但是这没有办法,在将帅意见不一致与个人遭受点痛苦之间,他只能根据眼前的局势来做更加有利的选择。
“过去这些年里,燕山渤海两卫以及定晋东各州,几乎年年都有战事,虽然互有胜败,可是有一条你注意到没有,在东元四年之后,敌人就很少在大规模的军事冲突里吃过什么大亏,就算是在局面上处在绝对的劣势,我们最后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譬如东元十八年的燕东之战,燕山卫出动了接近六十个营,共计两万六千多人,从端州屹县到北郑层层阻截处处设防,可一万多的突竭茨人还是满载而归。那一战燕山损失人口五万,卫军边军伤亡超过七千,代价如此高昂,收获却是乏善可陈,不过几块粗金牌子而已。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是咱们的士兵不能打,还是咱们的将领不称职?”
郭表回答不上来。他也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好在商成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我以为,根本的原因就是这个东庐谷王!在这之前,突竭茨人的入寇,大都是无计划的南下骚扰,目的仅仅在于人口和财富,而且南下的突竭茨各部之间既没有联系也没有配合,所以咱们对付起来比较从容,也取得了一些不错的战果。可是,这个情况在东元四年之后完全改观了。首先,敌人不再是漫无策略地四下出击,而是有了一条清晰可辨的脉络。东元七年之前,突竭茨右翼的威胁主要是在定晋卫,而对渤海和燕山两卫采取警戒和小规模骚扰手段;七年到十三年,主要是在渤海卫;十三年之后,敌人把主攻方向摆在燕山……”
商成一边说,郭表就顺着他的话一边回忆。事实和商成说的一模一样,敌人的动作似乎并不是杂乱无章而是有迹可寻的。但是,突竭茨人为什么会这样做?这种持续不断的军事行动,对突竭茨人又有什么好处?他不认为突竭茨人不停地大规模南下仅仅是为了贪图大赵的人口和财富。三卫都是边陲,富庶远不及中原,敌人打两个边疆小城,能掠夺到多少东西?而且汉人也不是土生土长的草原牧民,虽然也能摆弄牲口,终归无法象草原人那样自如地放牧牛羊……商成也不知道原因。可他以为,突竭茨人这样做,必定有深层次的战略企图。可惜的是,至今为止,不管是边疆四卫,或者是朝廷六部,都没有这方面的资料可以做判断和参考。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东庐谷王,他来到黑水城的目的,就是执行这个战略计划。所以商成才下决心要把这个家伙干掉。而且是不惜一切代价也必须把这个东庐谷王干掉。就算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这个家伙已经让一大批大赵的老帅少将们灰头土脸谈虎色变,也必须把这个家伙干掉,不然今后谁和他碰上,都会未战先怯三分——这仗还怎么打?而商成自己也对这个东庐谷王十二分的忌惮,因此才苦心积虑地周密布置,花了无数心血用了大半年光景设下如此一个圈套,就为了能一战全其功,争取让这个祸害北边三卫几达二十年的罪魁祸首能从此消停下去!
郭表总算了解了商成的苦衷。是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象东庐谷王这样的敌人,都绝对不能让他留下来!
当晚扎营之后,让许多人望眼欲穿的左营终于来了消息。黑水西岸军报奏捷,逐阿勒古五部七十里,斩首三千余枚;孙仲山分一部驻留以驱赶牵制残敌,主力则遵军令沿黑水北上,伺机渡河迂回敌后……但是,左营的报捷文书里也不全是好消息。原左营指挥、枋州军司马督尉、老将军段修,在追击完奴儿汗王时中箭坠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