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卖掉自己那一刻开始,快乐似乎死掉了,自由被牢牢地约束起来,捆在她身上的链子一条接一条,例子如:“你只是一个卑贱的奴婢,那条看门口的狗都比你有用,至少它能炖一锅狗肉煲”、“我们是女子,以男子为天”、“你以为你算什么?不过是我的妾,一个无聊的玩物”……
“奴婢也是人,女子也是人,妾还是人。”程蕴自言自语,“皇帝不会比乞丐多一条命。”
“我现在不是人,是鬼。”程蕴又说,“做鬼比做人直接干脆,谁更强大,谁为尊。我若比姥姥强大,姥姥将向我俯首称臣,但我厌他恶他,想要的不是他跪在我的脚下,想做的也不是另一个剥削鬼物的姥姥,而是……”
而是什么呢?程蕴没想好,她觉得自己好像懂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程蕴不欲深思,从阴影里走出,想向活人打听消息,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脚下踩着一条影子,它是她的影,随她的动作而动作。
影?
程蕴眨眨眼,就像突然收到想要的意料之外的礼物,又惊又喜。
阿红、小宁、大将、还有死去的佳儿,他们都没有影子。程蕴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有影子的鬼,是不惧正午烈日曝晒的谢欢,但是想到只因一句“我想嫁人”就被姥姥吸取修为并囚禁起来的谢欢,她的喜悦就像被乌云遮住,如石头沉沉的压在身上。
有影子固然可喜,但路还很长。
佳儿与姥姥可不是同层次的存在,不包括谢欢在内,姥姥手下还有阿红、小宁、大将三只大鬼,一对一斗起来,她打不过他们当中任意一个。
就比如,佳儿之死是李正出力更多,阳气之所以能重伤佳儿,是因为佳儿已被李正的阳刚正气之剑打成重伤,且佳儿在遇到李正之前还遭姥姥、阿红吸了修为。
程蕴寻回原本的慎重小心,在路过水岸的时候,不忘把发髻换成妇人样式,再给过于好看的脸和皮肤添上七分晦暗,使外貌平凡普通。
世道待女子苛刻,长得美丽是罪,穿得漂亮是罪,走在街上无辜遭泼皮赖汉调戏也是罪,似乎生为女子,浑身都带着洗不清的罪孽,永远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做一个人。
如有能力,她想让这世间女子得到和男子一样的权利,未成亲时无需忧心未来丈夫是否喜欢打妻,成亲后无需为生儿子烦恼,丈夫去世后无需守着贞洁二字苦苦地蹉跎了一生。
程蕴生前做了几年食肆老板娘,三教九流的人常有接触,在渡口转了转,从几个逛勾栏的猥琐男人身上摸了四五两银子,像活人一样泰然自若地走进一家熙熙攘攘的茶楼里寻了位置坐下,看那茶楼请来的说书先生讲故事。
小二上来问喝什么茶,程蕴给了二两银子,他的态度顿时殷勤许多,问要不要点心。
鬼不吃阳间食物,叫茶叫点心是浪费。
程蕴瞧了一眼坐在柜台后打算盘,看似专注算账,实则把每个客人和每个小二的动作尽收眼底的掌柜,扬了扬手里银子,让小二凑过来些。
“我初到贵地,这里有什么新鲜事,不妨说来听听。”
她把余下三两银放在桌面,当是买消息。
茶楼的客人来来往往,小二着实听了很多事,要说新奇有趣的……他挠挠头,说了一则城东张老爷被鬼物上身,请道士驱鬼的传闻。
“那鬼被捉了?”程蕴问。
“有人说鬼被捉住了,有人说鬼跑了,还有的人说鬼把道士吃了,但张老爷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是真的。”小二压低声音,“赵员外家也闹鬼,听说大公子胆子奇壮,夜里还跟女鬼睡!”
“什么时候的事?”
“你说赵大公子的艳事?上个月月末就开始传了,我今天还见到赵大公子出门,他原来就不算壮,现在像根竹竿……”
程蕴若有所思,佳儿被姥姥赶出鬼宅,可不就是上个月月末。
“对了,赵大公子跟个上京赶考的穷书生打赌,要是那穷书生能在城西林府住一晚,他给一百两银子!林府你知道吧?当年死过很多人的,是座有名的鬼宅。那书生,他同乡好像喊他王生……”
小二忽然眼前一亮,指着从茶楼外走过的胖书生说:“大娘子你看,这就是王生的同乡……咦,王生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
程蕴抬眼看去,小二说的王生,分明就是被佳儿吸了精气的黄生。胖书生搀扶着这个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同乡,絮絮叨叨说安慰话,跟在他身旁的俏婢脸色发白,惊魂未定。李正跟他的书童看不到人,也许还留在鬼宅里。
“叩叩,”程蕴敲桌子,唤回小二的注意力,“除了张老爷、赵大公子和林府鬼宅,还有没有别的趣事?”
“有啊,听说陈家有个院子闹鬼,还死了两个丫鬟,不过那是去年的事……”小二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倒是叫程蕴知道了她想知道的:
如今是开元六年,新朝建立已有三十个一春秋,城东张老爷是前朝的举人,早早投了开国皇帝做臣子,奈何混得不如意,搬回了梁城……
也就是说,她死了二十八年。
认识她的人,如张老爷,他现在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以“贞洁”二字逼死亲娘得来的名声并没有让他成为先帝和新帝重用的臣子,反而是刘掌柜那位据说去了岭南的儿子,如今做了皇商。
程蕴隐匿了身形坐在树梢上,看算计了一辈子的张老爷满面苦色地喝闷酒,一边暗骂新朝两任皇帝都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心里只想把他的伪善和功利揭露出来,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何等卑劣无耻的衣冠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