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这个包袱是我在深海捞到的。”老人说,“今天一大早,就是在这一片浅海滩上,我看到十几具尸体。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我当时就想着把他们都掩埋了,不料当中有个男人忽然缓过气来,他先是绝望地挣扎着爬向每具尸体,最后突然难过地抓住我的手,说他还有两个儿子不在这里,大儿子眉心有一块胎记,小儿子带着一把银锁……”
阿舟的眼泪夺眶而出,说不出话。
老人接着说道:“那人想必就是你们的阿爸,他求我无论如何要帮忙找到你们,要是你们还活着,一定要让你们记住,自己是望族的根,望族人没有姓氏,只有望族。你们的阿爸说到这里,就断了最后一口气。”
阿舟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孩子,你们看,所有尸体都埋在那里了。”老人抬手指向远处的一片沙滩,阿舟哭着朝沙滩跑去。阿帆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尸体。只是看着哥哥哭,他便哭;看着哥哥跑,他便跟着跑。老人从后面追上来,抱起阿帆,也朝那片沙滩走去。
望族人的墓地是何等简陋啊!简陋得让阿舟弄不清沙丘里,躺着的到底是父亲?是母亲?还是苦命的兄弟姊妹?还是别的什么亲人?但不管里面埋葬的是哪一位,他们都是他的血肉骨亲,所以他对着所有的沙丘哭泣。
悲恸中,老人告诉他说:“你们的阿爸是最后断气的,所以就埋在最后面的那个沙丘里。”
阿舟开始扑在那个沙丘上哀号。
阿帆蹲在哥哥身旁,嘴里不停地哭喊着:“阿妈!哥哥……”
三天后,两个孩子上了老人的黑帆船。那一年,阿舟十岁,阿帆只有六岁。
……
……
阿帆和阿舟做了老人的孙子,黑帆船漂到哪儿,老人就把他们带到哪儿。
然而一个年迈体弱的老人,在漂流中养活两个孩子,其艰难可想而知。一年后,老人终因劳累过度,病倒在船舱内,从此再也撒不开那张老渔网。
十一岁的阿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是七月的一天,他找出阿爸遗留的渔叉,掂在手里对老人说:“爷爷,我要出海。”
老人很想让阿舟出海学些谋生的本领,以防自己死后兄弟俩能够生存下去,可心里又实在放心不下,因此摇头说道:“等爷爷病好了,亲自带你去深海两趟,摸熟了航线,你再单独出海。”
阿舟却坚持说:“去深海的航线我熟得很,阿爸在的时候,我经常跟他去叉鱼。”
在孩子的坚决要求下,老汉倾其所有造了一条大小适中的新渔船,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清晨,老人千嘱咐万叮咛之后,阿舟撑着新船、带上渔叉,满怀壮志地出海而去。
接下来一天过去了,阿舟没回来;两天过去了,阿舟还是没回来,恐慌渐渐弥漫了整个黑帆船。第三天老人再也坐不住了,他决定拖着病体去深海寻找孩子。老人做了一个简易的木筏穿流而去。
那一天,小阿帆又趴在船头上盼望,天黑的时候,他慌忙躲进船舱。他怕天黑,怕风笑,怕大海发怒,怕太阳落到西山后再也升不起来。在他那幼小的心灵里,无论如何也忘不掉那场可怕的风暴。他认为乌蓬船跟风暴跑了,疼他的阿妈也跟风暴跑了,而风暴又躲进了他不敢去的深海里。
他之所以不敢去深海,是因为阿爸在那里。只要他敢去,阿爸就会用那双粗大的手掌打红他的屁股。不过他早就想好了,等自己长到和阿爸一样高的那一天,他也要把阿爸的屁股打红。
太阳再一次从东方冉冉升起来,爷爷跟着太阳出现在海面上。阿帆高兴地迎上去,却不见哥哥阿舟,他问:“爷爷,哥哥怎么不跟你回来?”
爷爷老泪纵横中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几天后阿帆才弄明白:原来勇敢的哥哥当了孬种,他弄丢渔叉和渔船还不算,最后竟躺到深海里不愿意回来了。他开始埋怨哥哥狠心丢下他和爷爷不管。
老人从深海回来后,病情开始加重。阿帆日夜扒在床前,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天深夜,老人用微弱的声音叫醒扒在床前的阿帆,说道:“孩子,你听好,爷爷要给你的名字添一个‘顺’字,今后要是有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就说自己叫阿顺帆,但愿这个名字能伴你顺当长大成人,不要像你哥哥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老人声泪俱下,几度哽咽。
阿帆撇着嘴直朝老人点头,一双小手把老人的手紧紧抱在胸前。
“孩子,爷爷也要走了,你一个人的时候,要勇敢坚强,自己要学着照顾自己。”
“爷爷,我跟你走,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船上,我怕风……”孩子话没说完,老人张嘴喷出一口血来。
阿帆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因为他见过,有的鱼就是先流了很多血,然后就不动了,死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死”字已经占据了十分恐惧的位置。
老人闭眼歇息了一会,说道:“孩子,不哭!”声音虽低,但很威严。阿帆赶紧止住哭声,擦掉眼泪,因为他不想让爷爷认为自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这时老人颤巍巍地抓住他的手说:“孩子,你必须活下去,因为你是望族最后一条根,望族人的在天之灵都会保佑你。只是……既然你怕风,你就必须离开大海。”
阿帆双眸茫然地望着老人灰白的脸,不解其意。
“扒到枕边来,听爷爷细说。”
阿帆几乎将脸贴到老人的脸上,但声音还是很微弱。老人说:“你必须离开大海,把望族的根扎到土壤里去。首先你必须去一个有土地的地方,对,就是土地!知道什么是土地吗?你看舱外远方有树林的地方,”老人抬手指了指黝黑的舱口。
而阿帆只望见了漆黑的海岸线,并没看到树林。老人接着说道:“那里有地,但不是土地,土地是金黄色的,它比黄金更珍贵,因为它能养育生命,自然也能养育你,并且没有苦涩的海水,更没有你惧怕的风暴。阿顺帆!爷爷说的你能听懂吗?”
突然听到那个新名字,阿帆感到有点别扭,心里对爷爷的话更是似懂非懂。但为了不让爷爷失望,他还是使劲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
“土地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比阿妈头上的金簪还宝贵吗?”这个念头在他幼小的脑海里一闪即失,无有答案。这时老人又剧烈咳嗽起来,身体就像一棵被掏空的梧桐,不停地发出‘咚、咚’的声响,许久疲劳得说不出一个字。
过了许久,老人方喘息着说道:“孩子,我死后……把我的尸体放入大海,因为爷爷不愿意离开大海……
阿帆泪流满面,使劲点头。
老人接着说道:“……然后你让船朝北走,一直朝北走,床下还有半袋子米,路上要节省着吃。将来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记住,自己是个望族人,望族人没有姓氏,只有望族,记住你阿爸的话。还有,把脖子上的银锁取下来,藏在身上,以防……”话未说完,老人口吐鲜血,撒手西去了。
苍茫无际的海面上,阿帆的哭声显得那么颤弱、凄凉、苍白和孤单。那条老掉牙的黑帆船,也好像在哀悼自己的主人,颤动的桅杆吱吱作响,听起来如泣如诉。